“天然我的适当教学生存仍是参加倒计时，然则只须北大讲堂的一又友们邀请我，各人仍然经受我，我就会一直站在这里。”2025年4月30日，北京大学百周年挂念讲堂举办的“戴锦华教授电影导赏”系列第50场特等活动上，66岁的戴锦华怀抱学生们送给她的鲜花，满脸笑意地给出了让北大学子欢畅的回答，台下近两千名师生掌声雷动。

行动北京大学最受接待的西宾之一，戴锦华虽早已达到退休年龄，却依然保持着高强度的职责节律。她的日程表密密匝匝，除了完成每周的教学任务，还有多样讲座、对谈、学术邀请、电影节活动，以及国际旅行和拜谒。每周三晚她在北大讲堂的电影导赏，更是凭借三年不隔断的效率，让这场光影之约成为北大校园里极具影响力的文化柬帖，劝诱许多师生与影迷慕名而至。

因将爱好化作做事，戴锦华经久认为我方是侥幸且幸福的。她说，我方一定会将职责赞成到生命的临了一刻。而这方讲台的存在，也意味着即便退休，她也会赓续活跃在这个被她自傲地称为“世界最大的艺术影院”的所在，延续她与电影、与北大和学子们的难舍情缘。

1 坠入电影“爱河”

从北大修业到电影学院任教

1959年，戴锦华配置于北京。她的母亲是又名小学语文敦厚，父亲是文体爱好者，二东谈主在她成长经过中留住了深刻的影响。自小学起，戴锦华便展现出极高的阅读模样，每年阅读数百本课外竹素。学校藏书楼的藏书很快被她读完毕，她只得四处寻觅史籍。借阅竹素炼就了她快速阅读的才能：一部20万字以上的长篇演义，她五六小时便能完成通读。

1978年，19岁的戴锦华以理科生身份叩开了北京大学华文系的大门。彼时的她根柢儿不会预见，我方畴昔会成为中国电影谈判、女性宗旨表面与文化谈判的进击垦荒者。在阿谁百废待兴、“一切刚刚初始”的年代，北大解放包容的学术氛围、浓厚严谨的治学环境，以及和善忠实的师生心思，为她的学术生存奠定了坚实的底色。

“那时刚刚复原高考不久，咱们那届北大华文系，仅文体专科就有五十多东谈主，年龄最长的37岁，最小的16岁，每个东谈主的生命教养天差地别，简直很难归为一代东谈主。”戴锦华难忘，那时许多才疏意广的敦厚齐在一线教学，“我最爱林庚先生讲的《楚辞》课，记条记写得手指抽筋。”

她难忘，好多敦厚刚刚重启学术谈判，对社会、对学生齐充满了热望，会把我方最新的想考或谈判后果坐窝拿到课堂上共享；而学生们每有不情愿见，就会在课堂上站起来反驳敦厚，以致和敦厚短兵联贯。课后，有些敦厚还会到寝室和学生赓续争论。“那时的北大校园里，到处不错看见三五成群站在路边争论的学生，英姿飒爽、面红过耳。那是我生命真确的起先。”

1982年，戴锦华从北京大学毕业。出于对念书和教学的爱好，她取舍赶赴北京电影学院任教。“在阿谁充满盼愿宗旨的年代，同学们大多怀揣着投身社会变革的热忱，将报社、出书社行动做事首选，但我相等明确地想要去大学教书。”在她看来，成为又名西宾并非冲动之举，而是慎重想考后的决定，“取舍大学，不仅因为这里能让我领有更多解放愚弄的时分，那时更渴慕的是，终生和后生共处，玩忽能让我的心灵恶臭得慢一些。”

初入北京电影学院时，戴锦华可爱多样文艺样式，却对电影“无知且无感”。在她眼中，电影充斥着贸易气味，显得“媚俗”又“通俗”，欠缺东谈主文含量。“职责发轫，那于我而言仅仅一份教职，与电影艺术本人并无太多推断。”

但走时的安排让她的立场有了巨大退换——初到电影学院的阿谁暑假，戴锦华因协助“第一届世界高校电影课西宾讲习班”，取得了一整套电影不雅摩票。尔后半年多时分里，她连气儿看了一百多部世界电影史上的经典之作，透顶改革了此前对电影的偏见。

《人困马乏》《野草莓》《第七封印》《四百击》《朱尔与吉姆》《奇遇》……当这些欧洲大师的影片在银幕上伸开时，她感到我方“陡然跌入了一场精神的、视觉的盛宴，堕入了一份不曾逸预见的狂喜或曰迷狂”。她形色阿谁铭肌镂骨的一霎，“我与电影共坠爱河！”

“看完《人困马乏》，那种欲哭无泪、欲说凄冷的慷慨，让我只想决骤，对街上的每个东谈主大叫：‘这是我的电影！我终于找到了我的电影’！”“我在这些影片里感到的是生命同频、心扉共振，我渴慕抒发的一切似乎齐在这些电影里。”于是，她一往情深地爱上了电影，一边教书，一边自修电影影相、灌音、好意思术系等专科课程，迟缓将想考和谈判重点转向了电影。

那时莫得些许华文电影谈判文章，戴锦华只可泡在期刊室中，通过海外电影期刊，了解对于电影拍摄的细节和手艺技能。一次她在北京藏书楼（现国度藏书楼）看到一册英文专著，是法国电影表面家克里斯蒂安·麦茨的电影标志学开篇作《电影表意散论》英译本。她借出此书，花巨款复印了全书，何况试着我方翻译，一字一句啃下结构宗旨电影标志学的根基，由此参加泰西电影表面的世界。

中国电影贵府馆举办瑞典电影回顾展，她“一掷令嫒”，一气儿买下了三套票，上昼、下昼、晚上各一场，全身心肠千里浸在光影世界中。伯格曼的合并部片子她看了三遍，累得眼冒金星，“因为不知谈下一次在那处，如何还能再看到这些影片。”她在影院的昏昧中作念条记，时时感到挫败、颓败——回家翻开簿子一看，笔迹齐访佛了，难以辩别。其后她收到国际同业施舍的一份特等礼物：一支自带微光灯的圆珠笔，专门用于在影院作念条记。“我一直珍视着一支，不舍得用，也不舍得扔，一直‘供’在书架上，久而久之，它临了齐风化了。”

1987年，在时任北京电影学院院长沈嵩生的救援下，戴锦华与钟大丰、李弈明共同创立了中国首个电影史论专科。从课程体系开拓到课本编撰，她齐亲力亲为，倾注了大量心血。“这个专科第一个班招生时，我跑遍了世界各考区，每一个齐亲自口试，采取程序极端严苛。”行动这个班的主任教员、主讲教员、班主任，她一东谈主身兼三职，日间讲课，晚上还要翻译西方电影表面文章。“1987年到1990年，我送出了第一批电影表面班本科毕业生。”

在戴锦华看来，电影不仅是20世纪最伟大的艺术，亦然洞见世界的进击窗口。她常对学生们说：“咱们的生命，经由银幕去和更繁密的世界重逢，然后取得一种反不雅我方的才智。哪怕唯有一次，哪怕唯有一部电影，让咱们有了这么一种感悟，那咱们作念这件事就值得，电影就值得。”

2 重返母校

以自身生命教养开启文化谈判

在北京电影学院的11年，戴锦华收场了从文体谈判者到电影学者的丽都回身。1993年，时任北京大学比拟文体与比拟文化谈判所长处乐黛云邀请戴锦华回顾母校任教，开启了她学术生存的第二次转型。

修业于北大的岁月里，戴锦华就和同学们一谈，将乐黛云敦厚视为“校园偶像”。在课堂上听乐敦厚表情上升地以尼采玄学视角解读茅盾，趴在东谈主头攒动的办公楼会堂窗台上听乐敦厚讲“西方新想潮”……这段履历，不仅开启了她的学术生存，也让她连气儿到为师者的真义和快活。

乐敦厚的东谈主格魔力和优雅风姿对戴锦华影响至深。戴锦华回忆起我方初次应乐敦厚之邀参加中国比拟文体学会年会的情景。那时，她穿戴短裤和T恤便到了会场，惊见被东谈主群蜂涌的乐敦厚一袭长裙，秀气把稳，意志到我方着装失当，迅速出去买了裙装再次出席嘉会。

其后，戴锦华回到母校任教，乐敦厚为了衔尾戴锦华参与学院管束，挑升把她唤到家中，尽心传授“知东谈主”与“用东谈主”的分袂。追究这一切，戴锦华无穷感德和感叹：“乐敦厚召唤和重塑了我对我方的但愿与逸想，向我展示了一个西宾的魔力、风度乃至一个学者的空间与可能性。她是我的偶像，是我生命的榜样。”

在北大，戴锦华将主见从银幕投向更繁密的社会文化场域，从欧洲艺术电影到第三世界影像，从经典文本到流行文化。彼时的她，已不再愉快于对单一学科的谈判：“当我尝试用女性宗旨视角解读电影，用电影谈判的方法切入文化气象时，猛然发现学科壁垒仅仅东谈主为的镣铐。”最早她仅仅凭着直观，想把电影谈判置于一个更浩繁的参数和更繁密的场域中去。“其后，我初始关注与谈判文化市集，关注文化的坐褥经过，侥幸地开启了新规模的谈判。”

在专注于文化谈判的日子里，戴锦华与同窗孟悦合著的《浮出历史地表》成为中国女性宗旨文体谈判的里程碑。这本书通过认识庐隐、丁玲等女作者的文本，揭示女性在历史叙事中的“隐形书写”。但戴锦华断绝将女性宗旨不详地视为一种标签，“对我而言，女性宗旨最初是生命教养的自救。”

每次有东谈主问她为什么酿成了一个女性宗旨者，她齐会实诚相告：“即是因为我长太高了，我十三岁就仍是一米七五了，比好多男同学还要高。这让我因为‘不像女东谈主’而被注目，还总会听到有东谈主在背后窃窃私议说‘这么怎么嫁东谈主’。”她曾以为我方在东谈主生的真义上是一个有问题的女东谈主，好在女性宗旨让她显豁，那些来自外界的规训并非天经地义，一切并不是我方的错。

在戴锦华看来，女性宗旨从来不是宗旨，也不是表面，而是一种履行的东谈主谈宗旨。“它匡助我了解我方，了解世界，何况经受我方，信服我方。它是一个在我生命当中最有劲量的撑持，同期亦然一个我想考和不雅察总共问题时最内在的角度。”

戴锦华的成长，还有一个相等具体的能源，即是她不想重蹈母亲的东谈主生轨迹。她的母亲那一代东谈主，一方面要和男共事相通，在中国工业化程度最疾苦的时间配景下投身做事；另一方面回到家中还要承担起护理老少、相夫教子的重负，包揽总共家务做事。她们刚劲的自我点火精神，促使其为社会和家庭忘我奉献了一切。

“我无意会特等激烈地嗅觉到，母亲因为此前莫得发展出我方的生命、我方的生活风物，是以在其后的岁月当中，无法安置我方。”恰是通过母亲这代女性，让戴锦华意志到，“在双重社会变装条目之下，咱们要问我方，你要什么？什么使你快活？什么使你幸福？什么是你不受他东谈主条目，而是我方内心渴慕的？我以为这比什么齐进击。”

3 拥抱互联网

“云学生”超百万

在北大，戴锦华的课堂是传说般的存在。她开设的通选课“影片精读”被笃定为全校中枢课程，每次齐爆满。学生们为了能在教室里占有弹丸之地，时时提前两小时便初始列队等候。还有好多东谈主跑来旁听，窗台、过谈齐挤满了东谈主。她的阐明作风独到：语速极快，长句如连珠炮，却逻辑严实；断绝“程序谜底”，总能将复杂的表面拆解成一个个纯真的案例。

她的课堂远不啻于电影，凭着跨学科的视线，她对泛文化规模的各样事件经久保持着激烈的有趣、热忱，同期也不乏警悟与想索。在“文化谈判”课上，她提醒学生们分析抖音、同东谈主演义、AI孙燕姿翻唱……将流行文化置于老本、手艺、性别交汇的汇聚会。这种“接地气”的教学风物，让学生惊呼：“原本学术不错如斯鲜美！”

天然爱好教学，但戴锦华从教书的第一天初始，就一直反对“好为东谈主师”。她说，“敦厚要千万警惕我方成为学生的天花板，多求诸于己，而不是素质于东谈主。”

戴锦华一直对精英宗旨持反想和批判立场：“精英宗旨容易生息自恋。”在她看来，大学扶植的中枢价值在于强化敦厚对个体的关注。“比如我不错和学生靠近面调换，这让我有契机深入了解每一个东谈主，然后和他们共享问题和愿望，尽可能匡助他们在学术之路上往前走。”她从不指定论文题目，而是饱读励学生从自身困惑开赴，解放取舍想谈判的题目，然后随同他们全部想考，协助他们完成谈判。“学术不是解题，而是与生命教养的对话。”

2017年，“52倍东谈主生——戴锦华大师电影课”上线，引起极大反响。2021年6月，戴锦华又以“戴锦华讲电影”账号入驻B站，首条视频一霎被“敦厚好”的弹幕刷屏。如今，这一账号已收货卓越百万粉丝，她也成为B站上最受接待的教授之一。她以细巧的逻辑、利害的不雅点与磅礴的语言，将电影月旦、性别议题、文化谈判等沉真实践转念为“波浪般的想想晃动”，让年青不雅众直呼“憬然有悟”，许多东谈主快活地以“云学生”自居。

戴锦华坦言：“许多非北大课堂的听众积极反映，对我而言是莫大的荧惑。课堂实践参加社会各个空间，产生了与校园内霄壤之别的效应。”她欢畅地看到，这些常识激发了关乎个东谈主生命与东谈主生取舍的积极互动，这恰是她一直以来在真实课堂中所期待的。通过聚积，她继续与时间产生互动，“我莫得不详地跟从这个时间，而是在保持与时间对话。”

但她同期高度警惕聚积教学“常识简化”的罗网：“十足不可因为序言样式的改革而简化想想，十足不可作念迎合与谄媚大众的任何预设。常识并不考究无比，然则常识是严肃的，想想更是严肃的，咱们得追究地去对待。我要让他们真的嗅觉参加了北大的课堂。”

除了电影文化，戴锦华时时在聚积上回复东谈主们讲理的多样问题：年龄惊险、亲密相干、两性话题——她从来齐平稳靠近，真诚搪塞，既有一鸣惊人的孤苦视角，又总能把执好分寸模范。东谈主们在她这里得到的，不是不详的谜底，而是一种想考的立场。她说：“非论在课堂上，如故在互联网上，靠近任何听众，我齐会呈现出最大的真诚。”

4 直面恶臭与死一火

带着内心的稚拙与赤诚

教学生存仅仅戴锦华生命的一个面向，她更引以为傲的是自身生命的多元与丰盈。十余年来，她投身中国乡村窥探与新乡村开拓绽放，与经济学家、社会学家、农学家一同深入勤恳山区，靠拢特困群体。她参加乡村妇女的念书小组，给她们作念演讲，泛论大众文化、传媒文娱，阐明农村发展逆境。“她们好可爱听，出去就能一字不漏地复述，从来莫得以为听不懂我话语，反倒是许多受过高级扶植的东谈主说听不懂，这很好玩。”

2000年之后的十年间，她还与一些作念社会科学谈判的学者一又友，共同开启了第三世界熟谙之旅，萍踪遍布印度、泰国、巴西、委内瑞拉等数十个国度，参加深山、森林、乡村、营地，见过不同的下层组织、大众团体，以致游击队。戴锦华最讲理的，永久是底层东谈主的社会境况和文化想想。“当咱们乘越野吉普穿过拉好意思，躬行去感知这片地皮时，我才知谈当年摇荡切·格瓦拉踏上征程的问题，于今仍未得到改善。”

在对第三世界谈判的经过中，戴锦华从拉好意思的不服者那里学到了她自认为最宝贵的一课——断绝悲情。戴锦华阐释谈：“断绝悲情，最初即是历数摧毁者、压迫者的不义并不可使你我方的正义不言自明。你要去想考你的正义，要明确地高声说出你要什么，而且试图去取得和抵达我方渴慕的野心。另外一个线索即是，不让对手的不义酿成伤害我方、摧毁我方的力量；相悖，要尽可能把他们的伤害从我方的体魄里移出去，不让我方捎带着它，而是保持一个满盈、快活的生命景色。”

当戴锦华“行万里路”后，再度回顾电影谈判时，她蓦的发现我方有了完全不相通的视线。“已往我看不到它背后的历史文化和真实的东谈主，而这么多谈判规模的涉入，让我在一个新的场域经受新的挑战，掀开我方，然后旧的场域也酿成了新的世界。这真的是一个相等快活的经过。”

戴锦华边行走，边记载，她的微信一又友圈成为她普通影相的图片展：未名湖面的水禽涟漪，暮春初夏的五彩缤纷，课间偶遇的银杏骤雨，校舍古建的飞檐落雪，还有异乡街头历史刻痕的凝望一霎。这些画面极具大师的电影质感，引得一又友们纷繁点赞保藏，并撺掇她将影相作品结集出书。

在同龄东谈主多已退休、安享晚年的年齿，戴锦华像她的偶像切·格瓦拉相通，还在不停前行。“我经久享有年青时初涉电影学时的那份快活，一直在继续掀开一些新的场域，世界在我眼下。”

2022年12月25日，戴锦华的母亲离世，她不得不直面死一火与恶臭这一命题。“33年前，我父亲死一火后，我就一直随同着母亲。当她也离我而去时，我才意志到，一朝脱离了这种爱的羁绊，我方就要在创痛之后履历一个从头界说我方、安置我方的经过。”

母亲离世也迫使戴锦华正视我方老了，但她并不懦弱：“天然生命的程度不可幸免，但在精神层面，我仍为我方的年青与稚拙感到骄矜。只须还能提问、追问，在探寻谜底中收货快活，就不算老去。”

“我无法达到在现实世界中挥洒自如、进退自如的那种熟谙，”而且她也不肯如斯，“我想保持我的稚拙，承认我的无知，就这么走下去，直到死一火来临。”